在梦想之上_杂志导读

倾尽力气去构建梦想，而在梦想之上，不但有追问、沉思等多种复合元素如自由电子般在轰击游走，并且还有悲悯和爱的表达，迤逦铺展成舒卷的云彩达于天际，这种哲学特征和诗性特征，令人吃惊地见于吴笛奔放其外忧伤其内、调侃其表严肃其里的文学气质当中，十分鲜明地体现于其诗集《关于这个世界》之多数篇什。
关于吴笛，我们能够了解到的是，他曾为了自己的梦想，选择放弃优厚的物质条件而将自己悬置于前路未卜的境地。做出这种选择，是需要勇气的。诗人吴笛比许多人都更勇敢，他一咬牙离开了金融王国，用自己的笔书写这个世界的美丽或者丑恶、温情或者冷酷，将灵魂打开，示人以别一种视角，将钲鼓击响，发出另一种声音。毫无疑问，顽强地存一种不死的梦想于内心的吴笛，用诗歌的锋刃挑开这个世界易于为人忽略的暗处，用生命的触角感知这个世界的柔软，这的的确确是值得人们记住的。
关于吴笛，我们同样不该忽视的，除了他的勇气，自然还有他的执着。诗人吴笛就像崖上松柏、岭间竹树，任尔东西南北风，唯一不变的就是誓死咬定青山，始终如一的，便是沉稳、坚劲。
吴笛的人生途路，于此，即出现了明暗两端。一是迹近以色列人如神谕般的“出埃及记”：受审判及获拯救，获拯救后成为神的子民；二是紧贴尤里斯《出埃及记》小说的“以牙还牙”和“雄鹰展翅”。诗人载沉载浮，难以预知其未来到底是否可以“浮江海而不沉，游清浊而无忤”。就此而言，这当然是惨烈的豪赌与冒险，因为，仅靠双手而要从两岸之间晃荡得极度恐怖的溜索上丈量可能夺命的行程，则无论如何也很难让人气定神闲。不过，这也恰恰成就了吴笛，成就了其文学的“壮丽事业”（吴笛语），在明暗之间穿行的吴笛与在浮沉中挣扎的吴笛，最后用梦想点亮了人生，用文学丰富了个性，用诗歌再造了自我。他非常淡定地跳进波峰浪谷，非常安然地让肉身堕入渊薮，而最后又能非常出彩地让精魂渡至彼岸，如此语境中的吴笛，当是躁动、疯狂、静默、理性系于一身。这时的吴笛，或许可能被人目为喜欢折腾，缺乏成算，甚至显得愚蠢。不过，真实生活中的吴笛、挚爱文学的吴笛，却十二分的聪明。他窥见了诗歌内核的一线幽光，而且顺手将之收入自己的囊中。这一线幽光，藏着三个质地硬实的密码：清醒，独特，深刻。
吴笛在梦想之上，用清醒作为思考的介质，用清醒屏蔽夸饰，用清醒阻止盲瞽，力求在习见的生活现象中找到内视点。
《关于这个世界》的开篇之作《关于牛》这首诗，非常典型地表现出吴笛的此一特质。诗人从西班牙斗牛的相关场景中，省觉到的，不是狂欢者的感官刺激，而是牛与人类的对视、对话、对峙、对抗，是足以与死亡相颉颃的异质的心理剖白。这，当然是作者假牛之口而道出的对世情的冷思考，是一种忍受着剧烈疼痛的悲壮放言，这见出了英雄末路的一种情怀，见出了至今转成稀罕物事的清醒。
整首诗的逻辑结构以人与牛角色互换的方式高速张开，沾溉着宗教体悟、哲学命意。诗人用自问自答的口吻，简洁入题，让个体的思维、情感在“看斗牛”和“成斗牛”之间或纠结逡巡或飞翔流动，并最终上升为某种范式。尤其需要提及的是，《关于牛》有一种特殊的跳跃性，即，将人类本位后移，让它物本位前出。但它物本位又非取代人类本位，而是在它物本位自陈灵魂之时，让人类本位（以人的视点、人的感受为依托）始终立于包括漏洞扫描在内的各种信息流的上游，始终成为一种更高层次的心灵觉醒。同时，不容忽视的是，《关于牛》在看似指向单一的心理映像切换之中，又扪及了更深的社会症结，语藏机锋。在表达只想做一头“西班牙的牛”这一愿望时，诗人所写下的这样几个句子，意味深长：“做西班牙的牛\不被役使\不去耕作\不必挤奶\和‘三聚氰胺’绝无关系\吃饱喝足养壮了……”其中暗含了诗人反向观察所得到的相关结果，也暗含了一种伤怀，外表像煞喜乐，内里则多是血痕。还有“行为艺术”等语，明显带着扬弃的立场，此中与现实的打通，对现实的审察，令人沉思。整首诗，有一种逼人寒气，沁出一种悲怆，诗人用单信道的清醒，促请更辽阔的清醒。
另一首《关于历史》，也堪称是“清醒的诗”或曰“清醒者的诗”。吴笛在这首诗中，对于历史的描述和判断，同样显得真切和准确，沉抑之色和期待之情，流布其上，颇能反映诗人在内心生成的涛卷浪激。
这首诗写得很是灵动，群体所经的大历史和个体所遇的小历史，都以具象作摹写，使之细节浮动，面容鲜活——“我那可爱的狮吼\那月亮的脸”，一下便将人拉到了杳远的微茫的想象空间当中。这是吴笛在艺术表达上的一次成功实践。但它的最佳处还是在于它的清醒。试看倒数三节“活着的累赘\永远不会清醒\当记忆干枯了\木乃伊就是我们最后的束衣\沙尘暴张扬着全部的历史”，其核心，是在告诉来者，历史易碎，它留给时间的常常只有一片荒芜。吴笛的此类表达，绝非历史虚无主义，他其实是想从历史的底部向上推演，告诫人类应当将历史真相存留于世，而不是随意去篡改历史，隐去其本来面目而亮出伪装。为了更好地来说明此一点，我们可以再看倒数第二节：“历史的任务是\睡着。不再醒来\并不被吵醒”。这一节诗，确有历史未必可成今人借鉴之意，确实揭示了历史总被遗忘的事实，但如果细加品味，内中仍然含着某种寄望，是期冀人们不去惊扰历史，不去扇历史的耳光，不去羞辱历史，不去强奸历史。这就归到了最后一节“历史是尘埃的堆积\我爱着不存在的历史\一个不消化的历史\寂寞如我的归期”。这是拿历史的“尘埃堆积”，以证人的清醒——“不存在的历史”和“不消化的历史”，并非就是不存在，并非永难消化。
这两首诗，偕同《关于这个世界》的相关篇章，无论是“两岸栎林藏曲折，一篝松火照微茫”者，还是“指陈利害，胜于弦歌”者，几乎都扪及了独特、深刻的诗歌品质，并由此获得了一种内心呼应。因为它们都运用了一种反向审察方式，与一般人的认知有了一种值得珍视的“隔”的因子——艺术上的独一份；因为它们都在努力剥开事物的表皮而细观其内部真相。
诗集当中，还有不能不提到的一首《穿越生命的祭奠》。关于这首诗，诗人在末尾标注，此系因“参观‘王红旗的自动化健康检查中心’”并为兑现诺言而作。诗里穿透生命、穿越生命的，不单是来自眼睛的凝视，更是来自内心的省察。
“我踮着脚尖\走过胃、肺、肝、心……\这曾新鲜的机能\是每个宇宙的中心\黑洞只是点点星\就摧毁了宇宙的一个人或一个神\我惦着你的过去\也许是辉煌的随时随地的“愤青”\满世界去讨公平\礼花般的唾沫星\我祭奠你\癌让你放下心\让你终于安静”。
在开头这一部分，诗人描述了生命由盛至衰的过程，句意简明，但诗味复杂，预示着无论产生过何种争拗，无论经历过何种辉煌，都无法避开自然规律，都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彻底“安静”。
接着，诗人便从生命走向彻底“安静”这一句意延伸，告诉人们：
“生命当然要当心\不要说你不小心\你虽不说话了\却夜夜睁着星星般还在诵说的眼睛\我穿过骨骼的屋顶\人的骨骼\实际是恐龙骨骼的缩影\我顿时明白\有骨气就是煌煌的屋顶\我们都在这骨骼下运行\焚烧了我们毫无差别\都是浓缩的精英\一些地球的元素\一点点钙、一点点铁、一点点锌……”
往下，吴笛则从生命平等、“毫无差别”再度深入，发出警示：人所需要的当然不应当是互相角力，甚至不会仅是需要善待、珍视生命，人还需要更广阔、更宝贵的宽容与爱。
《关于这个世界》统共分为四辑。第一辑名之为“关于”，集中表达的是诗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基础认识、基阶思考、基本结论，以及在这些认识、思考之上所建构的梦想，还有在梦想之上蕴育的诗歌形象、诗歌胆识与诗歌精神。
“关于”这一辑中的诗篇，在梦想之上垒起了独特、自由的阶砌。
比如《关于鱼》里和“免于恐惧”同质的句子：
“想想下辈子\还是做条赤条条的鱼\鱼不需要空气\不会被谋杀者勒住脖子窒息\绞索自然免去……鱼不怕挤\不怕鱼踩鱼\更不会楼塌桥倒\事故里有什么猫腻\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房价问题”。
内中不但有一种生活智慧，还有一种思辨力道。诗人说的是鱼，但分明又是在言一种隐忧，“与独特、深刻亦有相当渊源”。
比如《关于我》：“铿锵的历史\让我失去所有的鞋子”，如此追寻，揭开的，当是诗人非常执着又不无迷茫的内心景象。
独特无处不存。比如记家庭生活要诀的《关于家》，展示的是一对矛盾的组合概念，而实际上，诗人则是希冀以小的碰撞求大的交融，其根本就是锁定“家”的幸福指数：“女人才是家\男人也很难\诀窍是\做一个很坏很坏的好男人！”
再如《关于儿子》：“没想到\这小子会版本升级”。对父子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作了细腻的梳理。
又如道农民工境遇的《关于驴》：“到沿海来打工\把户口丢在大山里变成马\南方的酷日一晒\脸稍稍拉长一点\一个个都像奥巴马\响当当的‘黑马’”。这里体现出的，是漂泊人生的两难抉择与苦痛辛酸。
第二辑名之为《情怀依旧》，是以爱情为主线、主题。其中，《秋思》写出了不俗的诗歌境界：“精致的是\这个世界有我的梦境\遗憾的是\我没有剪下你的烛影”。惆怅当中，寄寓了憧憬与挥别。
而《含羞草》起笔与收结间，互有牵绊。始为“当一种植物有了灵性\我就把它请上书桌”，终有“我把一种思念埋藏很深很深\于是它就有了无限的热能”。案头风景，实际上关乎的是内心真情。这也是在梦想之上的一种独特歌吟。
还有《忘情水》，还有《爱的归处》，都显出诗的共同指向——和你慢慢变老。
至于《熬过冬天的苹果》，更有不可不说的独特之处：“一颗冬天的苹果\放在时间的案头\放到了苹果树开花的春天\她等着我去把她啃掉\等到皮都皱了\爱情本来就要削皮\我等到的得到的就是这颗苹果”。
诗人把爱情比作熬过冬天的苹果，这独特吧。至少，决难落入窠臼。
另外，《泛舟》的体味也自有特点：“丰腴的湖面\弥漫着迷人的艳香\尽管把自己当作独木舟\伏在湖面上尽情地飘荡\生命的槁,一次次往下插\每一次都伴随着颤栗\撑着每一次动感\摆动每一次快乐\哦!\我在泛爱情之舟”。
这一辑，是《关于这个世界》当中写得最为自由、独特、率性、机趣盎然的部分，也是梦想之上最出彩的部分。试看《两条鱼》的表达：“一条鱼发短信：十分想你\另一条鱼回复：来日方长”。若都有如此“情怀”，则纷扰不休的世界，或可多有一分宁静。你看，在这首诗里，即使是鲨鱼，也藏起了杀气，阅读着“安详和博爱”，这是何等样的美丽！
关于鱼，我们还能听见吴笛的心性演绎：“一条鱼说：\在黑漆漆的夜晚，\我只听见，\海浪叩击胸膛的声音。\另一条鱼说：\任时光流淌、海潮澎湃，\我只想与你每日相伴，\吐云霞写情诗，\泼海浪作标点，\我们永远欢愉在无边的大海里”。
在这一辑中，我们还能读到吴笛的浪漫畅想：“昨日我采撷你最浪漫的心事\一夜的孵化\今日酿成诗意的花瓣雨\而当我想起你的花期\想起你古诗词中的微笑\我的心便像花瓣雨一样滑落\像坚毅的礁石一样渴求\你羞涩又勇敢的潮水靠近、再靠近\扑来、再扑来……你一泓碧波的幽柔\枕着我无尽的臂弯\真情似火染在你五彩的梦池\染红落入我怀中的每粒梅子\你的柔情早已浸染我的全身\你当然是水滔滔不绝\我自然是岸连绵无限\雄伟若岸柔情似水\就让我顺着你水的眸子\仔细端详你的羞色\就让我牵着你不息的波澜\沿着无止境的岸\到地老天荒”。当中所勾画的古典意境和芬芳爱情，使人无法不想到声闻千秋、“滔滔不绝”的喁喁柔音。
第三辑名为《陨星》，主要写对逝者的挽悼、对生命的凝注、对河山的怀想。
比如《废墟下的默想》，对大地的“慷慨贡献”给予了最高敬意，对其“饕餮吞噬”也作了理性解读：“大地慷慨贡献一切\大地饕餮吞噬一切\它无视我们创造的财富、阶级和尊严\但我们决不追讼它\对它惟一的判词是‘残暴而又公平’”。此处所涉，是令人肃然、凛然的新生和摧毁，内中有欢欣之言，也有痛苦之语，还有用来抚平巨恸的清醒发声：“决不追讼”。相关诗作，不乏深刻。
再如《陨星》：“那些可爱孩子的眼睛\永远是我心头的泪痕”。吴笛的人文情怀，在这样的诗句里，在泪光闪烁中，有一种晶莹展列。
沉下心，我们或许还能瞥见来自吴笛诗作更深处的光源。
在《关于真理》里头，吴笛有这样几个不容忽略的句子：“落雪了\落满了‘思想者’\‘思想者’终于悟出\真理是赤裸裸的\它不怕冷”。它“与独特、深刻亦有相当渊源”。
独特确实无处不在。我们可以再举《关于气质》这首诗：“她喝一杯\我喝一瓶\她喝一瓶\我只喝一杯\她盯住我不放\我耷拉着眼皮\我终于看她一眼\她泪流满面”。整首诗，将很难捉摸的事物，形象化了，这是值得称道的。吴笛所述，或许使真正的气质产生了一定偏移。但吴笛的这首诗，却凸现了他的思维特质——将某种存在虚空当中的东西，画出了线条、色彩，使之变得真实可见。
独特、深刻真实可见。我们还可以举出《关于追尾》。吴笛将人为造成的高铁惨祸称之为“鹰把蛋下在了鸡身上”，“是撕裂和扭曲断裂和坠落\高架桥和车厢写下一个白色的十字”。尽管孕育这种诗歌认识的，是淋漓的鲜血，但我们从生活现实和吴笛作品中，都不幸发现了其中的“撕裂和扭曲、断裂和坠落”，并且不能不承认，吴笛在梦想之上，的确作了一种不大寻常的观察与思考。
事实上，吴笛《关于这个世界》当中的大多数诗篇，都未疏离清醒、独特、深刻的本质，都是在梦想之上绽开花朵。如果要作一个大胆猜测，那么，它们越是年代久远，或许就越会散发异香，并会像蒂肯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样：“我猜到有什么事要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