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称他为师爷,每每提起,满心的敬重溢于言表。见面之前,我心里勾画的是一位独立于世外的老人,会练拳,所以必定精神矍铄,有智慧,所以必定高深莫测,最好还有点武侠片里来去无踪的绝世高手的味道。到酒店时,他正在最里面的一个桌跟人谈事,隔着那么远,额头上的抬头纹却清晰可见。等到他走过来,直溜溜的三个字从我心里冒出来:生命力。
“折腾”即生活
折腾就是生活,是师爷送给我的第一句话。在我们的想像中,最符合他这样高人的形象,应该是“出世”,应该是“不折腾”才对,然而他却说“要折腾”,只有折腾才说明你活得有内容,活得精彩。少时广习八卦、太极、劈挂拳术,四十岁前纵横东南亚,一身豪气,到现在一心研究古文化,弘扬心意拳,哪一样不精彩,又有哪一样不在“折腾”?我忍不住问,这样一个武者,现在如何能天天研究经典,在案几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他却反问:“研究我们的经典文化,难道不精彩,不需要你花尽心思‘折腾’吗?”
我突然回过味来,每天挥笔写字,他不是不开心,而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他都不想要了。如此浮躁的社会,每个人追求的是不同的世界,没有人肯潜心研究国粹,自然也没有多少人能体会其中的乐趣。享受不到经典之美,其实是我们没有福气。
晚上聊到兴致高处,他给我们看自己写的字,笔力劲健,一气呵成,极具怀素、张旭之风。显然,心意拳的力量和劲儿,已与书法浑然相通。师爷认为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情趣,是体会诗人的情感,将古人的意境表现出来,所谓抒武者的情志,唱武者的胸怀。在武功与诗歌截然不同的激情中,寻找出生活新的乐趣。
很多人写书法是为了写字,他写书法是为了写情,心静如水,又不惜文吝才,遇到有缘人随写随送。这种洒脱,更多是混合了个体性情、才学造诣、生活艺术等人生各个层面的一种综合。
多情乃佛心
我说师爷洒脱,他却说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孤独。朋友开玩笑那是因为他难逢棋手,但给我们看《雨霖铃》的字时,师爷却忍不住讲到了十几年前去世的太太。天若有情天亦老,倘若太太还在,师爷想必会更加平和、快乐。也是因为这个遗憾,师爷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旁人嘴里说的成功之人,财富、成就,统统不叫做成功。
如今古文化成了师爷的第二爱人,只有这些传世不朽的经典才能让他忘掉吃饭睡觉,进入另外一种境界。那些诗词的珍贵之处就在于,无论皓首穷经的书生硕儒,还是目不识丁的村夫野老都能体会其中之美,师爷最遗憾的就是,现下能真正潜心学习的人太少。“那些小孩子,有功夫都去背英语了,真出了国,老外一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读过,这就叫没有文化底蕴。这些真正能感动千秋万世的东西他们不学,怎么成得了大气候……”
师爷有开放的心,能包容,不与庸常的现实妥协,也不与传统的伦理同垢,既不卑俗合作也不亢悍争斗,融合生活起落之中的内心自由恐怕才是他的终极追求。
智识与性情合一
时间仓促,我们有幸得师爷指点一二,已十分荣幸。但师爷却非常爽快地说,我喜欢跟年轻人交流,因为你们纯净,有激情,我也在不断学习。庸常的世界里,失落了纯良与天真的性情最为可惜。
我们跟他讲困惑,讲无奈,他说欲望的翕张与生活的窘迫之间的张力,自古以来从未稍有更改,无非是烈度不同而已,一语道破。这样一个可以大俗大雅的人,怎能不叫人尊敬。师爷自己也说他现在已经没有欲望,他喜欢折腾,却也能忙能闲。可以接受一切,可以享受一切,可以拥有也随时准备放弃。这种能在“入世”与“出世”间持有的内心自然与自由,决非常人能有。
每个人都可以用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定义自己,我后来才知道,师爷今年才五十三岁,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以前有过多么丰富的人生,但是就是这样,他愿意与我们聊,愿与我们分享自己的智慧,可见其心量之大,修为之深。■
书法原文《雨霖铃》柳永·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